中国甘肃在线讯 第一次听说军人时,我年纪还小。外祖父给我讲故事,讲香蕉种植园大屠杀,美国联合果品公司的哥伦比亚种植园工人举行罢工游行,在谢纳加火车站聚集时被开枪镇压,听得我毛骨悚然。外祖父是银匠出身,骨子里是自由党,参加过“前日战争”,在拉斐尔·乌里维·乌里维将军麾下任上校,战功卓著,参加过《尼伦蒂亚停火协议》的签署,结束了长达半个世纪连绵不绝的内战,当时,桌对面就坐着他身为保守党议员的长子。
外祖父给我讲的香蕉种植园大屠杀成为我早年间印象最深、记忆最久的故事。童年时,他是亲朋好友一再谈论的话题,因此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了永久的烙印。此外,它也有其历史重要性:它提前结束了美国在哥伦比亚长达四十年的霸权统治,对后来的军人政权无疑也有影响。
回到今天的主题,这个故事其实也是我对军人的第一印象,这印象在多年以后才有所改观,不再听风是雨,而是尽量做到客观公正。但尽管我有意识地修正脑海里的军人印象,这五十年来,我还从未有机会和六个以上的军人交谈,交谈时也很少能做到轻松自如,不背任何思想包袱。彼此猜疑自然就导致交流不畅,我老觉得,同样的话,他们的理解就是和我的理解不同。说到底,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
别以为我对此全无所谓,相反,我很失落。我总问自己:毛病出在哪儿?军人身上,还是我身上?怎样才能推倒阻碍交流的堡垒?没有那么容易!十九岁时,我在国立大学念过两年法学,有两个同学是中尉(希望他们此刻在座)。他们穿着干净挺括的军服,总是准时准点地一同来到讲堂,单独坐在一边,不苟言笑,有条不紊。我老觉得,他们生活在不一样的世界。跟他们说话,他们很和气,你问多少,他们答多少,客套得很。考试前,我们四人一组去咖啡馆学习;星期六,我们要么在舞厅碰面,要么在街头闹事,去安静的酒馆喝酒,去幽暗的妓院鬼混。可在那些地方,我们从没遇到过军人同学,一次也没有。
他们的本性原与我们不同,诸如此类的想法不禁油然而生。通常,军人的孩子也会是军人,他们住在军人社区,在军人俱乐部会面,他们的世界谢绝观赏。很难在咖啡馆见到他们,电影院更难。他们顶着神秘的光环,就算穿着便装,也能一眼认出。身为军人,他们四处漂泊,有机会踏遍全国的每一个角落,由内至外都与众不同,虽然没有投票权,但那也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我受过良好的基础教育,背过无数次军衔,免得碰到时叫错,可每次都背得慢、忘得快。
我对军人存在偏见,知情人会觉得,来这个讲坛简直是我做过的最奇怪的事。但事实,自从外祖父跟我讲过谢纳加惨案,我对各种权力形式的痴迷程度超过了对文学的兴趣,甚至为此踏足人类学的范畴。多少次,我问自己,那个故事是否正是贯穿我所有作品的主题之源?《枯枝败叶》中,香蕉种植园迁走后的小镇复苏;《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和《恶时辰》中,对利用军人达到政治目的的反思;此外,还有三十三场战争的炮火中进行诗歌创作的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以及一辈子不会写字的两百多岁的族长。从第一本到最后一本(希望将来出更多本)书里,我对权力的本质进行了毕生的追问。
然而,是到了创作《百年孤独》的时候,我的意识才真正觉醒。正史宣扬大屠杀是法制的胜利,那时我想,我可以驳吗,可以为死者讨回公道,内心不禁大受鼓舞。但那其实是不可能的,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证据,证明死者不止七个、屠杀规模远非民众所想。但即使如此,那场灾难的严重程度也丝毫不会因此而降低。
在座诸位有理由问我,为什么不实事求是,非得竭尽夸张之能事,说死了三千人,用一列两百节火车装着投进大海。理由很简单,可以用文学语言陈述如下:书中的香蕉种植园事件不是发生在某个国家的某个特定历史悲剧,而是规模未知、死难人数不一、刽子手无名无姓、没准谁也逃不了干系的事件。这么一夸张,我脑子里就浮现出那个住在母牛成群的宫殿里、拖着一匹孤零零的小母马的老族长。
不这么写,能怎么写?拉丁美洲唯一的历史传奇便是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军事独裁者。许多曾经是自由派的军事领导,后来蜕变为专制野蛮的暴君。我坚信,如果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能打赢那三十六场战争中的哪怕一场,他也会是其中一员。
然而,当我圆梦,将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的风烛残年写成《迷宫中的将军》时,我得拧断天鹅的脖子,不再去编造故事。玻利瓦尔是一代伟人,他有血有肉,对自己的身体过分地不加爱惜。见证他生平事迹的只有那支陪伴他浴血奋战,最终送他入土的年轻卫队。我必须了解这支卫队,了解卫队里的每个人。通过这位解放者引人入胜、史料丰富的信礼,我想我已经近距离地了解到了。说真的,《迷宫中的将军》是一部充满诗意、美不胜收的历史纪实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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