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你是我的军旗。"
这是许多年前,其貌不扬的王小波送给他妻子李银河的一句情诗。
我年少时也曾寄情于诗,献给心仪的女孩。我们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又有幸出生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诗本来就是用来纪念伟大的爱情的。直到我遇到两位朋友,读到他们用一年的时间所收集的诗。
《吊带裙》
包装车间灯火通明
我手握电熨斗
集聚我所有的手温
我要先把吊带熨平
挂在你肩上不会勒疼你
然后从腰身开始熨起
多么可爱的腰身
可以安放一只白净的手
林荫道上
轻抚一种安静的爱情
最后把裙裾展开
我要把每个皱褶的宽度熨得都相等
让你在湖边 或者草坪上
等待风吹
你也可以奔跑 但
一定要让裙裾飘起来 带着弧度
像花儿一样
而我要下班了
我要洗一洗汗湿的厂服
我已把它折叠好 打了包装
吊带裙 它将被装箱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 某个时尚的店面
在某个下午或者晚上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
我爱你
这便是这首诗的作者,邬霞。14岁就离开四川老家,跟随母亲到深圳打工。当同龄的少女们正为着色彩斑斓的美丽年华哭着笑着的时候,她却在工厂重复的劳作中消磨青春。但她依然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期盼着安静的爱情,期盼简单幸福的时光。
《给父亲理发》
父亲,你的头发又长长了
长得像后岗的草
又糟又乱
来,我给你理理
父亲,你的头发全都白了
像后坡地里收了棒子的秋玉米
空秸秆说出季节的深
你疏疏白发说出了什么
父亲,遥想当年它们是多么茂盛啊
你用一头青葱的水草
俘获了一位羊一样的女子
把一群灰暗的日子点亮、抬高
岁月的山头,它们多像一杆杆
猎猎的旗
父亲,我越来越像你了
只有头发还有区别
只有头发把我们分成了父子
父亲,冬天已至大地空空
一场纷飞的大雪
覆盖了我眼前的星辰
爆破工人陈年喜,在简陋的工棚里写下这首诗。祁连山、昆仑山、太行山、长白山...他奔波于高山深谷大漠戈壁间,那些需要爆破的地下矿道召唤着他,与他相伴的朋友是空气压缩机、风钻和炸药。
《小小的湖》
细小的晨曦被微风吹送着
我看过风景看过雪
独不见一个早晨的明亮
小叶榕有瀑布般的根须
拂过路边行人困倦的脸
谛听这些声音,这些光线
我的内心是宁静的
它庚续了朝代间缄默的溪水
爱与孤独,树脉上流动的思想
土地上碎落的方言
我弓腰,拾起几枚
在阳光下反复诵读,咀嚼
抵达每个乡村,每个生命的卑微
展望新的日子,我满怀期待
湛蓝的喜悦在心里荡开
静卧成一面,小小的湖
你现在注视着的屏幕上,或许就有他留下的汗水。他是富士康智能手机流水线的90后工人许立志,被称为打工诗人。上面这首诗是他2011年开始打工生涯时所作,那个时候的他,和很多初入社会的人一样,还是个追梦的青年。
"为了找到他们,你们花了一年的时间?"我对这两位带来了诗和故事的朋友肃然起敬。
"是的。前后花掉了300多天。我们去了全国很多地方,采访了二十多位工人诗人,其中六位特别具有代表性、典型性,他们的人生故事非常扣人心弦。"导演吴飞跃如是说。
"一路上遇到的困难肯定不少吧?"
"苦头的确没少吃,需要深入几千米的金矿洞和六百多米的煤井下进行拍摄,而且各地的水土气候差别很大,很长时间里我们团队成员一边拍摄,一边轮流生病。"另一位导演秦晓宇面带苦涩。
"其实更难克服的困难还是在资金上上,拍摄这部片子几乎花光了我们公司的创业积累,我们想多帮助那些特别艰难的人们,但是没有资金了。我们也找过很多企业,但是他们似乎更乐于赞助一些明星活动。"吴飞跃补充道。
在浮躁的今天,想不计回报的做一些事情,这难度可以想象。
"还是有帮助到一些人吧?"
"有的。比如陈年喜做手术我们出了几万,我们还帮助彝族人吉克阿优从传销窝里解救了他的亲人,同时为许立志的家人从富士康争取了一笔钱,众筹出版了立志的诗集后,剩余的八万也都交给了他的家人。"吴飞跃微笑着说。
"回首这一年,有没有什么事印象比较深?"
"挺多的,随便说一个吧。拍摄陈年喜的时候,是在河南的一个金矿,这家公司突然怀疑我们是来揭黑的记者。结果陈年喜被开除,而我被困在矿山半天,又在警察局里待了半天。"说起这些,秦晓宇哭笑不得。
"还有更严重的事。"吴飞跃眉头紧锁,眼眸开始闪动。"2014年9月30日,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工作了3年的90后打工诗人许立志跳楼自杀。他设置的一条定时发送的微博于第二天零点零分准时发出,只有四个字:新的一天。临终前他留下的最后一首诗《我弥留之际》里面写道: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我们根据他的遗愿,把他葬在了大海。"秦晓宇向我展示了这张照片。
夕阳西下,许立志的哥哥许鸿志站在船头,把许立志的骨灰撒向大海。
《远航》
我想在凌晨五点的流水线上睡去
我想合上双眼,不再熬夜和加班
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登舟前,鸿志捧着骨灰瓮,穿过一条阴潮的涵道;在这条方圆几百米通往码头的必经之路上,海鲜贩子分列两旁;他们面前的方塑料盆发出刺鼻的腥味,有人挑挑拣拣,有人讨价还价。我忽然想到,塑料盆里那些所谓的海鲜,一直生活在大海里,最终却不得不以陆地为归宿,而许立志恰恰相反,相反而又相似啊。"秦晓宇发出一声长叹。
"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王小波曾这样说。
但事实却是,人们能在"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而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
多少美丽的诗背后,满是诗人痛苦的挣扎和无奈。
可是,即便被命运折磨得苦不堪言,他们依然用他们的文字带给我们美好,带给我们力量。这正是诗人的使命。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我们哭着来到这个世界,在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中成长,克服重重困难,努力从困境中挣脱,又将面临下一个困境。
不过,无论现实多么艰难,抵达终点时,无论终点是大海,是雪山,是星辰,还是家人的陪伴,我们都可以微笑着离开。
我必须由衷地感谢这些平凡的诗人,因为这世间已经充斥了太多的不公和冷酷,虽然他们的诗改变不了什么,但若没有他们,这个世界将多一些绝望,少几分浪漫。
这六个人的故事被剪辑制作成了纪录片电影,然而却很难在商业片一统天下的院线上映。为此,两位作者又开始四处奔波,期望人们也来听一听这些金字塔底层的呐喊,看一看中国深处的故事。
电影的名字叫《我的诗篇》
期间的辛酸与感动,制作成MV,呈现给你。
《夜空中最亮的星》
| 时长:4分29秒 |
最后,我问两位作者:"当初起念拍《我的诗篇》,缘由为何?"
他们的回答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因为偶然的机缘被工人的诗深深地打动了,我们意识到中国3亿多的工人同胞们,终于不再沉默。"
他们的声音我们听不见
他们的努力我们看不见
可我们点亮的每一盏灯
我们坐着的每一个沙发
我们站立的每一寸混凝土上
都是由他们的汗水提炼而成的
我们用诗歌这样的形式
把他们的声音
带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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