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健作品:苦乐童年--庆阳记忆(九)、九死一生(中)
现在回过头来,说说我在李家渠遭遇的六次生死劫。
第一次是我和姐姐上山砍柴,失足滚下山崖。
在滚到一个掉下去一定会万劫不复的深洞边,我被一棵杜梨树拦腰卡住。
姐姐当时是怎样的惊恐万状,又是怎样失魂落魄連滾帶爬把我弄回家的,我的記憶已成模糊狀態。
那是一个严冬。后来,那棵杜梨树诉说着它曾经救过一个男孩的故事,一直长大到参天大树。
第二次是我家借住的窑洞崖面坍塌,爸爸帶到慶陽開闢革命根據地的這隻隊伍,差一點就成了中國紅軍第四方面軍了。我们就全军覆没。
那天,妈妈参加生产队劳动,姐姐领着我和弟弟,在妈妈的不远处寻猪草。
暮色苍茫,我們收工回家。
路过刘奶奶家时,那个坐在路边观音一样长相的刘奶奶,不顾我们都饿着肚子,硬是拉住我们母子说了几句话。前后占用两分钟时间,随后告别。
我们一行还没走进院子。轰隆一声,借住的那孔窑洞门口尘土飞扬。门被上方坍塌的巨大土堆掩埋。躺在家门口睡觉的猪被压成了一堆碎肉。
从走进院子到围着妈妈,抬头仰望她开门这个时间点,正好也就是两分钟。
后来,我见了刘奶奶就拱手,就打招呼,就祝她長命百歲。刘奶奶像極了觀音菩薩,她活了一百岁。
塌死的猪肉妈妈舍不得给我们吃,让我挑到很远的地方,卖给那些平时能吃得起猪肉的有钱人。
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叫卖。我永远也忘不了干湫子教育安置农场那些南腔北调、不知道是服刑犯人还是刑满安置人员抑或是管教干部的挑剔的眼光。
第三次是掉进砖窑,差点被活埋。
那一年我六岁,在村子里看猫狗打架。那个缺心眼的生产队请来一位外地的匠人箍砖窑。队长对妈妈说,要我和与我同岁的小红去给匠人端泥和递土坯,一天记三分工。
那时候全国农业学大寨,妈妈是顾全大局的。
那年月没有用童工违法这个说法。三分工是当时一个男孩劳动一天的报酬,总共能值1毛多钱。
要命的是这三分工到底给我记没记上?一个学龄前儿童,在生产队的劳动登记溥上应该没有记录。那么,三分工记到谁的头上了?又有谁去查证那三分工的最终落实?
--不说了,说多了全是泪。
还是说说这个荒诞的箍砖窑吧。
箍砖窑是在一个两丈高的四方形明坑上,用土坯切角后一圈圈合围,最后封顶形成盖子的作业过程。
蓋子下面悬空,没有支撑。盖子上面的作业人员没有任何安全措施。
在整个悬空劳作的过程中,为减轻重量,为防止意外,规定只允许匠人在前方操作。规定我和小红一个人负责往前方端泥,一个人负责送土坯。规定等我撤回来,小红才能上去。规定土坯只能一块一块地递,规定泥巴也只能一铁銑一铁銑地送。还有许多规定。比如每一次给匠人递土坯和泥巴时,身子要使劲往前傾,腳不得靠近匠人工作区。
在整个作业过程中,要轻手轻脚。要学会闭嘴,不得大声说话,不得说笑。更不能跳跃等等……
但是最终,在我们言聽計從循規蹈矩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轻手轻脚工作到胜利在望的时候,轰隆隆一声,砖窑还是塌陷了。
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匠人、我和小红葬身窑底,被尘埃和土坯掩埋。
现场一片混乱,硝烟弥漫。
那时候没有“应急办”和“维稳办”这些组织,也没有消防队。只有淒慘而無助的“砖窑塌了,砖窑塌了”的淒慘的喊声,在空寂的李家渠上空飘荡。
我们都已经昏迷,我们不知道啥叫等待救援。
只有一个人,一个母亲。那个大个子大脚片的小红妈妈,在母性的驱使下,她本能地从很远的地方奔袭而来,跳进危机四伏和可能二次塌陷的砖窑。
她一手拉起她家的小红。苍天有眼,也许我这时候正好呻吟了一声。她的另一只手拉起了我。
我被拖出来扔到砖窑外面偏远一点的马路边。一口气上不来,就像一只被斩断的蚯蚓一样,在地上无声地扭曲。
又是一连串的巨响,砖窑彻底坍塌。我身下的大地在动。那个一只眼睛萝卜花的匠人被就此掩埋,宣告了他一生的结束。今后肯定不会再有小男孩上他的贼船。
有消息说,这个匠人箍的砖窑十有八九都会坍塌。他作业时喜欢用男孩,他还有恋童癖。
拴囤說,那個匠人摸過他的牛牛。对于农村来说,男孩就是天。他是我们男孩的克星。
匠人来自毛泽东著作《为人民服务》里张思德燒磚牺牲的那個地方。
后来,有长者给我灌了一泡童子尿,我就跑回家了。
现在经常有人问我:你怎么那么年轻?五十岁了就像四十岁一样。我答:我是喝过童子尿的!而日本人喝鸡血、喝自己的尿,那都是胡扯。
我的第四次惊心动魄,是九岁那年去河湾耍水。
那个夏天照常闷热。有天打场,社员都回家吃午饭。一个水性好的大人、一个特大个子的男孩喊我去水库耍水。
神使鬼差,一路上,他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我在后面只能一路追随。
水库很深。我们出发前说好了的:一起下水,那个大人负责保护我俩。因为他会水,而且水性特好。
刚跑到下水的地方,我却不是时候地钻进了玉米地。
小时候我身体特棒,生活和習慣都很有规律。那天臨時需要解手,我非常懊恼和不解。
我刚蹲下,就听见振奋人心的水声稀里哗啦。我知道,那个会水的大人已经在中流击水了。
大个子也已经湿脚,他抓住岸边的草皮树枝跃跃欲试。
茁壮的玉米地密不透风,弄得人热血沸腾急不可耐。
我半蹲着,伸长了脖子,透过绿油油的玉米叶子看到了这一切。
但是很快,局面发生了变化。
会水的大人开始下沉。岸边的大个子张大了嘴巴。
我用胡基疙瘩草草结束了我的事情,一个健步跳到水边。
大个子和我奋力施救。我抓住岸边的小草、树枝和泥巴,大个子一只手抓住我,企图走进深水区域。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裤带朝着水的更深处晃荡。
在宽阔的水面上,那种努力完全是象征性的,是徒劳的。他那条布头子合成的裤带短小而软弱,随风飘荡。
我们的抢救苍白无力。
会水人遇到了漩涡或者是自己的腿腳抽筋。他终于力不从心,停止了挣扎,最后一只手示意性地慢慢消失。他在告诉活着的人:我是从这里沉没的。
我们赶紧给过路的人们讲述这里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个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地方。那个年代最多只有自行车。
但是,那里却能发生许多奇迹。那里原始懵懂,却有很多能人。
很快,就近又来一个会水的。这个人叫余德水(谐音鱼得水),他会“踩水”(立式游泳)。下水三分钟不到,那个人被他从水里拽了出来。
我发现,那个人搭拉著腦袋,手腳软不拉几,完全不是刚才来时奔跑的样子。他闭上了双眼。他的老婆和独生女儿趴在他的身体上放悲声大哭。
我的妈妈和刚放学的姐姐,也是一路哭着跑到现场的。
这都怪当地人民不懂新闻规矩,发布新闻前不报经党的宣传部门批准!他们也不知道“新闻六要素”,不是按照“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去陈述一件事情情。加之口语、发音和咬字不清等因素,常常有误导和夸大,还经常出现假新闻。
当地人遇事热情度极高,热心和喜爱传话。不像城里人那么冷漠。但传话的时候不注意细节。
那天那里淹死人是事实,但究竟是谁被淹死、淹死了谁和淹死了几个?他们不去考究,他们习惯上忽略祈使句里面的主语。
我赶紧穿上裤子。
坐在地上,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到了害怕。刚才的一幕有些惊心动魄!
后来大人说:那天你們跑那么快,是被水鬼催着。大人又说:那天水鬼是来捉活人的。不是他,就是你们两个谁。
我們听得毛骨悚然!
当地人讲迷信。他们的灵魂里有敬畏感。敬畏父母,敬畏自然。敬畏苍天,敬畏神灵。这是一种应当传承的社会秩序。
那个男人留下他的妻子和美丽的女儿,后来活得有些凄惨。再后来,有个在当地有点权势的瘸腿男人收留了那对母女。
瘸腿男人有点乘人之危,有点占便宜的成分。不过,这些都与本文无关,与主题无关。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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