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无意中看到新闻,一个18岁的少女掐死了同居女友的三个月大的孩子。“看到女婴痛苦的样子,很有快感,死了也没关系。”关联新闻中,还有一串此年发生的类似事件:19岁的女学生产下孩子,觉得麻烦,便将其扔到壁橱里任之死去;22岁的女子因为没钱,将刚生下的孩子放置死去;20岁的母亲生下孩子没多久便将之遗弃……这些令人心寒的内容,竟呈现出历史上最黑暗时期的麻木感。可见战争与和平之间,也有某种令人震撼的相似性。人心本易趋死寂,苦难之后,焕然重建,激荡一阵,又趋麻木。
一位刚结婚的朋友,丈夫失业,不愿出门,也懒得领低保,每日但凭妻子打零工所得勉强维生。近来妻子怀孕,夫妇都极为苦恼,不知如何养活孩子。想到“无缘社会”,默默死去的,不单是孤独的老人,还有孤独的年轻人,以及他们幼小的孩子。这些思考——不,算不得思考,只是平凡生活中一点轻浮的感叹,无暇深入,散珠一样滚落在幽暗角落,懒得捡起来。
年岁渐长,时常怀疑写作的意义。自己没有什么长进,这是最清楚不过的。长时期与自己周旋,呈现平静的假象。痛苦的源头,也许是认识到自己的贫乏与无趣。不,不是这样的,有一瞬想辩解的欲望,但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有这么多怀疑?如自己这般愚钝的人,并不该有这么多怀疑。无法妥善处理自己许多可笑的想法。所有痛苦与冲突,不会有出口。我知道这没有出口,因此沉默是好的。
那么现在,为什么又要写点儿什么?
时常,一些外来的刺激,或曰触动,就能燃起书写欲。看到某人写的书,想:啊,我也想写呢!这种蠢蠢欲动、激情与焦虑混杂的感觉,写作的人最清楚不过。可惜真要动笔,又有很多理由阻挠:太忙、找资料太费劲、没感觉。在习以为常的环境里生活惯了,也很难有动力写作。我对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同情并不乐观。每个人对于生命、生活、城市都有独特的感知,而我为何要不厌其烦地记录这些没有意义的情绪、无足轻重的琐事?如果写下来,又有何必要公诸于众,徒然打扰读者?去年秋天,有一位朋友从北京来到京都,我们在同一个研究室相处了半年。她十分能享用京都之美、京都之乐,古本屋、旧书市、居酒屋、庭园、寺社、美食、秋天的红叶、冬天的大雪、清池的锦鲤、鸭川沿岸永恒又稍纵即逝的风景——她都喜爱,并未曾来得及亲自体会的京都的种种传递过去。
某日,去老师的研究室喝酒,那是一小罐我去年泡的梅酒。老师翻到一篇我刚写的小文:“你把京都写得很美,读书生活也写得不错。”停顿道,“不过,这还不够。琐碎的、不好的、不愉快的,你也要写。”是的,我又要写大家很熟悉的京都了。有太多人写过京都,种种礼赞、旁观、走马观花,都使读者产生了对京都的强烈兴趣。我自己也是如此,因为读了几页《枕草子》《源氏物语》,才对京都抱有朦胧的幻想。两年前,我写过一篇很短的《京都第五年》,转眼已是“第七年”。对于日常生活,似乎什么都不必提,然而真要说些什么,又千头万绪。数年前的初秋,第一次在车窗内望见夕光笼罩下东寺的五重塔,望见水草丰茂的鸭川,难免激动:“啊,就是这里。”如今,虽已对此地习以为常,但从外地回来时,见到东寺的五重塔和流水不息的鸭川,还是会有一种十分清晰的安心感:“我回来了。”不过,旅人的身份与视角无法改变,因此我能写的,仍只是客居者的日常。
在这里搬过三次家,如今住在银阁寺前,附近有条小路,曰鹿之谷通。常被问:“真有鹿?”是的,据说平安时代比叡山的僧人元珍在此险要迷路,幸有鹿的指引。现在路上当然没有鹿,但在不远处的东山,就常有鹿的影子。山里动物很多,此外还有蛙、蜥蜴、狸猫、鼯鼠、蛇、野猪、猴子、狐狸。大部分我都见过,最怕蛇,有时草丛一阵窸窣,吓得汗毛直竖,它们往往也溜得飞快。有宝蓝色蜥蜴,非常漂亮,转眼间就消失了。野猪可怕,幸好暂未会面,只在山中听到过号叫。山鹿就像精灵,曾见母鹿领小鹿出来喝水,见人辄惊走,与奈良公园跟人混熟了的鹿完全不一样,它们清瘦机警,乌黑的眼睛特别大。
鸭川也有鹿,时而从附近山里下来喝水。曾在月夜看到母鹿领小鹿在水边,波光清浅,水草蓊郁,不似人间。在岸上望着,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惊扰。有时意识到人的存在,它们就会飞奔离开。也有胆大的,白天出来散步,在浅水中央走,与白鹭、野鸭、老鹰、乌鸦共处。岸上的人担心它走到深水里,被激流冲走,就在岸边遥遥跟着。最终大概还是回到山中去了吧。
去年初夏,下学回来的夜里,漫天星辰,凉风可喜。遂往屋后山坡散步。四围静寂,人家灯火已暗。忽闻群犬争吠,又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完全猝不及防地,眼前转角处竟刹那现身一头大鹿,鹿角巍巍,前蹄腾起,健壮貌美。似乎有一瞬对视,我惊呆,鹿也惊呆,飞快回身,消失在黑暗山影中,复一片犬吠。待我回过神,追去两步,早已行迹杳然。
就从这里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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