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会梁启超,是历史人物,他的荦荦大端,早见各家记载,毋待赘言。古人说:“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我不贤自居,谈他的几件小事吧。
启超是南海康有为的弟子。他从康游,年为十九,喜读《瀛寰志略》,早有遨游五洲之想。当黎黄陂任总统时,拨款三万元给他作瑞士之游。这时朱家骅适寓瑞士,设宴接待,知启超不喜西餐,嗜好本国风味,无奈该处尚没有中国菜馆,便由其夫人亲煮鱼脍肉脔、黄齑白菜,虽寥寥数色,启超却朵颐大快。日长无聊,找些留学生作拉杂谈,有时打打扑克,借以消遣。
他书法秀逸,尤以行楷为胜。唐浏阳赠给他一方菊花砚,江建霞太史为之刻铭。他书兴飙举,写了很多楹帖,赠送朋友以作纪念。后来此砚失掉,他大为懊丧。
他晚年在陈师曾的追悼会上,看到陈列的遗作中有集姜白石的一幅篆书联,“歌扇轻约飞花,高柳垂阴,春渐远汀洲自绿;画桡涵明镜,芳莲坠粉,波心荡冷月无声”,深叹其工丽。他受此影响,也就集词成联,不自珍秘,任人挑取。他的弟弟仲策(启勋)挑了一副文为“曲岸持觞,记当时送君南浦;朱门映柳,想如今绿到西湖”。胡适之也挑了一副:“胡蝶儿,晚报春,又是一般闲暇;梧桐院,三更雨,不知多少秋声。”他自己最惬意的是赠徐志摩的一联:“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他认为“这样能表出志摩的性格,还带着记他的故事,他曾陪印度泰戈尔游西湖,又常在海棠花下做诗,做个通宵”。这消息传到外边后,要的人太多了,不克应付,他索性定了润例,公开卖字。我的谱弟赵眠云的心汉阁中,也悬挂着梁启超的集宋词联,就是这个时候购来的。
梁启超作诗,从过四川赵尧生(香宋),又喜“人境庐”黄公度诗。他在《饮冰室诗话》中竭力推崇公度,所以他的诗,如“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国魂归蜀道难”,就是黄公度的风格。他治学很谨严,兼及版本目录。我藏有他的一纸手稿,写在红格的《饮冰室著述稿》上,字细如蝇头,列有《国史经籍志》六卷、《明艺文志》五卷、《千顷堂书目》三十二卷,各有识考。这是亡友谢国桢送给我的,谢是梁氏的弟子。我什袭珍藏,作为双重纪念。
新会橙在果类中称为珍品,市间所售的,裹以桑皮纸,标为新会橙,大都是赝伪的。珍品新会橙系梁氏家乡产品,他有一篇《说橙》:“新会橙,天下之所闻也。老农为余言,植橙之地,亩容百五十株,每株得橙二百枚,一枚重率在三四两之间,五枚为一斤,每株年可得四十斤,每亩年可得六千斤。就橙地市橙,每百斤值九两,一亩之值,殆五百四十两有奇。橙五年而实,亩值五百四十两有奇者,六年以后之事也。新树畏烈日,自第二年至第五年,必间岁植蔗及瓜豆芋栗之属以捍蔽之。植橙百亩者,六年以后,可以坐收五万四千两之利。尽吾县可耕之地植橙,岁入可骤增一万一千元,埒国帑矣。余语老农,若胼尔手,胝尔足,终岁勤动,而惟岁值六两之谷是艺,舍多就寡,舍逸就劳,抑何傎耶!老农语余,县官岁以橙贡天子,岁十月,差役大索于野,号为贡橙,罄所有乃去,百亩之橙,一日尽之矣。故今日新会橙,将绝于天下。”此篇可和白居易的《卖炭翁》并读。
梁氏逝世,上海的粤中寓公与梁氏有雅故的,设奠于静安寺。公祭之典,由陈散原、张菊生主持,陈叔通、李拔可分任招待。礼堂中悬梁氏小像,香花供奉。来客甚多。四壁都是挽联,出于李拔可、黄炎培、沈思孚、沈商耆、高梦旦、王西神、张东荪等之手。最突出的,有杨杏佛联:“文开白话先河,自有勋劳垂学史;政似青苗一派,终怜凭借误英雄。”杨皙子联云:“事业本寻常,成固欣然,败亦可喜;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杀,我独怜才。”
(摘自《郑逸梅笔下的文化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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